房东的故事

                            ·梅漫雪·


    刚来冰岛时住在雷克雅未克市中心附近的一条名叫gretisgata的小街
上，房东是一位60来岁的单身老头。因为我来冰岛的时候乘的是当晚最后
一班飞机，而机场离雷克雅未克市还有50多公里，到家时已近午夜十二点
了。整栋小楼静悄悄的，房东早已睡了。我先生一路上嘱咐我，房东老头
好静，晚上九点以后就不可以弄出大的声响。我们夫妻阔别一年多，见了
面有一肚子的话说，还有一大堆行李要收拾，也只能暂时搁下。稍事洗漱
，忐忑不安地睡下，生怕惊醒了隔壁房东，惹得人家不高兴。毕竟是寄人
篱下啊！第一天虽然没见到房东面，可心里已忍不住犯嘀咕，碰上这个好
挑剔的房东，以后的日子难熬啊。


    第二天一早，我先生匆匆赶去上班去了。我醒来时已是上午十一点钟
，洗漱完毕，正在吃饭时，房东从外面回来了。他很热情地跟我打了声招
呼，问我旅途如何，休息得怎么样。然后，带我看厨房和卫生间，告诉我
冰箱哪几层供我们使用，餐具在哪，如何用微波炉和烤箱。又领我到地下
室，教我在哪晾衣和如何用洗衣机。还问我们房间里的家具合用不合用，
喜欢不喜欢，要不要再添点什么。很是细心、热情，令我原有的戒备紧张
情绪一下松弛了很多。


    以后的几天，他每天都在吃午饭时来跟我聊上一小会儿，我慢慢也就
不在怵他了，话也自然多了起来。过了几天，他又给我们添了一对皮沙发
，说让我们坐舒服点。再过几天，他又不声不响地搬来一个冰箱，说合用
一个冰箱太挤，这个冰箱专供我们使用，我们再也不用发愁冰箱不够用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经常开车带我们去买菜，给我们介绍冰岛的风
俗人情，四处帮我找工作，带我们去他女儿开的健身房玩，告诉我们哪天
是什么节，哪里有什么活动，在哪里买东西便宜，还教我们做冰岛食品。
几个月下来，我们已经相处的很熟悉，很融洽了。我见他天天总是“老三
篇”∶吃面包，煮土豆，喝咔啡。偶尔，我也做点中国菜让他尝尝，他吃
了可高兴了，说中国菜太好吃了，他很喜欢中餐，也习惯了中国人做饭时
的油烟味，因为他的前妻是菲律宾人。这是我第一次听房东说起他自己的
事。那天，他似乎有点激动，还跑回房间去拿照片给我看。照片上的女子
很年轻，大约三十出头，在菲律宾女人中还算漂亮。我想，夫妻俩相差近
三十岁，肯定没什么感情。他可能根本不了解菲律宾女人，她之所以嫁给
他，无非是想呆在冰岛，也可能是贪图房东的钱财。不过，我当时猜不透
他突然谈及他婚姻的意图，出于礼貌，我只是礼节地敷衍房东说，您的前
妻很漂亮。房东听后，沉默着，久久地凝视着照片。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
地说道：“她的确美，也很善良，她会做很多好吃的菜。她在的时候，房
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我的衬衣也总是很挺刮。她对我照顾的很周到体贴，
我们在一起时很幸福。我非常爱她，我想她也爱我。”看着房东动情的样
子，我既有点同情他，又为这个糊涂的痴情老头悲哀。“她要真爱你，怎
么会突然与你不辞而别？”房东大概猜出了我的潜台词，赶紧替前妻辩解
说，“这不能怪她，只能怪他的前夫。”我一听楞住了，她还有前夫？“
噢，是的，你知道，她在菲律宾结过婚，还有个十几岁的儿子。他们很穷
，所以她来冰岛嫁给了我。你知道，这算不了什么，很多菲律宾人、泰国
人都这么干。不过，她对我很好，我也爱她，所以我帮她把儿子也弄过来
了。我们一起生活了七年，直到她拿了国籍。他前夫来了冰岛后，她才离
开了我。她是为了儿子才跟他的，可他对她却很不好。你知道，我原来有
三套这样的房子，离婚时，她分了一套半，还有很多别的财产。我知道她
嫁我只是为了我的钱财，这样做很不好。可毕竟我们有七年的夫妻之情，
对她我怎么也恨不起来。”可怜的老头，被人骗到人财两空的境地，还知
迷不悟。“那个男人靠卖妻子出了国，还住在我的房子里，他根本算不上
个男人！”这还算有点清醒。


    我不知道房东原来还有这样一段离奇的婚姻，爱恨交织，苦乐参半。
对这种简单的显而易见的骗人把戏，单纯而痴情的老头居然看不穿。我也
一时不知如何发表我的看法，更不知怎样劝慰这个可怜的老人。好在房东
很快恢复了常态，很自信地告诉我说，现在还有很多女人在追求他，他还
年轻，只有六十几岁，他的爸爸和爷爷都活了八十多岁，所以他至少还有
二十多年好日子要过呢。不过，这次我得小心，不能再让她们光爱上我的
钱财了。看着房东洋洋自得的样子，我忍不住想乐。到底中西方文化习俗
差别太大，要换了中国老头，早就嚷上“土埋半截子”了，谁还敢存此奢
望呢。


    生活就象台老闹钟般不紧不慢、按步就班地过着，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这期间，我也找到了工作，开始了朝八晚五的上班族的生活。老房东依
旧开着货车给人送货。我们仍然是吃饭时间见面，闲聊一会新闻、菜价什
么的，再就是谁来过电话等。他呢，因为不时地还能跟我们说上几句心里
话，也常把亲朋好友送的一些食品拿来与我们分享。有时还找来些英文小
说给我们看，借磁带给我们听，并不厌其烦地把冰岛语的歌词逐字逐句译
成英文，打印好给我们。


    房东常挂在嘴边的两句话是∶“这个世界不公平，好女人总碰上坏男
人，好男人总是娶了坏女人。”“在冰岛，只有女人才配享有人权，男人
是根本不该有人权的。”我暗自揣度，这一定是他两次不幸的婚姻留在他
心底的烙印。其实，他心里是多么渴望有一个温暖而幸福的家，多么盼望
在漫漫冬夜能有一餐热饭，一张笑脸来驱散辛勤奔波后的疲惫，多么期望
有人能相伴左右，嘘寒问暖，不再形只影单啊！


    有一天，房东兴高采烈地从外面回来，兴冲冲地告诉我们，他通过笔
友会结识了一个漂亮的波兰女人。他已经给她寄去了机票，今晚就能见到
她了，要是双方满意，他会马上结婚的。我没料到，房东多次被“蛇”咬
，从未怕“井绳”，这么快就有所行动了。心里却忍不住好奇，等着看房
东的新太太。晚上，房东郑重地刮胡修面喷香水，西装革履、满面春风地
去了机场。回来时，挽着个四十出头的时髦女士，漂亮而精明，一看就是
个精于算计的人。我暗暗期望她千万别再冲着房东的钱来了。接下来的一
个星期，他们出双入对，天天逛街大采购，大包小包往家拎；餐餐吃饭店
；回来带鲜花，很浪漫的样子。有一次，那个波兰女人还私下里问我们一
个月交多少房钱，准备住多长时间，一副准太太的驾式。可是七天后，突
然不见了那个波兰女人。老头也灰溜溜，好象生了病似的。我不愿多事，
也没敢问房东。有一天，房东叫住我说，他又受骗了，那个女人根本就不
喜欢他，更不想嫁给他，她只是为了来冰岛玩玩，再骗他买些东西而已。
她达到目的后，已回波兰了。我真为房东感到难过和悲哀。诺大年纪，为
了追求自己的幸福，却老是被人欺骗，一再被人伤害，也太不公平了。可
他为什么一定要找年轻漂亮的，而不肯实际一点找个年岁相当，老实可靠
的人为伴侣，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呢？难道他就不该自我反省一下吗？他自
己就没一点错吗？房东喝了好些日子的闷酒，有时夜里还撒酒疯，又哭又
闹的，吓得我们也不敢睡，生怕他会疯掉。可日子一长，他又挺过来了，
对喝酒闹事的事很难为情，转弯抹角地道了几回歉，再也不提找女朋友的
事了。


    再后来，我们搬了新家，偶尔路过，也去看看他，还请他帮忙运过一
两次东西。我们淡淡地友好地往来着，每次去他都很高兴地与我们交谈，
互问近况。我们为他终于过上平静的生活而感到庆幸。因为离得远，工作
也忙，渐渐也就很少去看他，已经好久没有他的消息了。


    去年圣诞节，我工作的工厂举办圣诞晚会。当一个同事给我介绍他的
妻子时。我顿时目瞪口呆，她竟是房东的前妻！我又重新记起了他们之间
的过去，男同事就是她的菲律宾前夫。那天晚上，他喝醉了，对她很粗暴
无礼，她却默不作声，麻木地忍受着。


    后来，别人告诉我们，他们夫妻感情很不融洽，男的因为她的原因觉
得很自卑，抬不前头来，所以脾气很坏。她呢，则不能忍受付出了这么多
的代价，还过得这么不顺心，这么受气，所以她就常常偷偷地回去找房东
，重温旧情。房东也巴不得旧梦重温，常常给她买十分贵重的衣物和首饰
，仿佛她还是他的妻子一样。这样，更加深了他丈夫的不满和愤恨，形成
了恶性三角游戏。我真为这些人悲哀，他们都深深陷入苦海而不能自拔，
这样下去伤害只会越来越大，迟早要出事的。


    果然，几个月后，那个同事告诉我，房东疯了。我几次打电话给房东
，想核实一下，可都没人接。后来隐隐约约听别人说，房东被女儿送到养
老院去了，车也卖掉了，房子很快就要卖。可这都只是听说，始终也没能
打听到确切的消息。有几次我路过那条小街，忍不住驻足张望那曾洒满阳
光的窗口，如今只剩下半截破窗帘在寒风中飘摆着，一派人去楼空，萧瑟
凄凉的景象，真令人不忍目睹。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常常想起了房东，那个善良友好、乐于助人、
有责任感、老态龙钟而不服老、一生追求浪漫爱情和幸福生活，却屡屡上
当受骗的孤老头。也许，住在养老院里的他现在开始真正过上了平静的生
活，再也不会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了，也不会再受到欺骗和伤害了。希
望这平静的生活伴随着他的余生。好人总该有好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