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文章上的母親看多了,于是覺得自己的母親實在沒什么值得書寫的地 方,母親不漂亮,勉強一米五,而且又白又胖,看她三年自然災害時的照片還 頗有有產階級的富態。照理說几十年的風霜也應該給她的額上刻上一些令人感 慨的歲月印痕,而母親寬寬的腦門儿依然光鮮如故,只是日漸垂下的眼袋和滿 頭花發才顯出她的老來。

母親這几年仿佛越活越小。我每次回家她一空下來就靠在我的肩上,細聲 細气地說:“姆媽老嘍,儂勿好勿要姆媽格!”于是理應撒嬌的我卻正襟危坐 ,指著她唯一不見老的額說:“啥人講儂老了?”這時她便佯裝生气說:“儂 是不肯要姆媽了,對勿對?”我只得赶忙陪罪,狠狠地親她一口說:“當然要 格,姆媽是大富大貴,青春勿老。”這番酸不溜秋的話會讓母親樂上半天,喜 滋滋地在廚房里忙著各式家肴。

但我記得母親過去不是這樣的。她是十分嚴肅的。飯前不洗手要被她說兩 句,睡懶覺要被她說兩句,就是上廁所忘了抽水少不了還被她說兩句。但趟若 你考試砸了鍋,她卻會晃著工程師的大腦袋在你面前走來走去,光光的額頭放 著光,倒不說一句了。看她的表情,似乎你是她設計圖上一個計算不出的數据 。直到父親把架著厚厚鏡片的腦袋伸進來張望張望時,母親才走到我身邊,輕 輕敲兩下桌子,若有若無地說:“這趟算了,下趟要考好點。”我不敢抬頭, 拼命奮筆疾書。照例晚上母親會來送一只削好的苹果什么的。我能說什么呢, 只得怪自己怎么沒遺傳到父母的一丁點儿數理化基因。

這种日子在我進大學后忽然一去不复返了。我母親變得出奇的溫柔。我的 結論是母親在更年期性格發生了變化。于是十分慶幸這次變化沒使母親向另外 一個方向發展。但這种變化使我有些不大适應,總有些受寵若惊。“姆媽,我 告訴儂,期末考試我考得勿好,儂勿要生气噢。”我依舊象以前那樣向母親匯 報。母親看著我說:“小姑娘長大了,已經大學生了,應該自己管好自己,姆 媽講了有啥用。”我确信母親真和過去大不一樣了。“姆媽,儂跟老早勿一樣 了。”我說。她則說:“老早儂小,大人要當心,勿要讓儂變坏。現在長大了 ,當然應該獨立了。”我惊异于母親竟是如此民主,不禁喊起了“烏啦”。我 以為母親原來是如此有現代思想。

但有一天,我回家了一次。因為父親感冒,母親就与我睡了。我象小時候 那樣縮在她的臂彎里。我忽然看見母親的目光變得無比溫柔与眷眷。“儂剛養 下來時,,又白又胖,一只小腳只有豆板大小。”母親說。我于是撒嬌地說: “姆媽,將來我也會養一個又白又胖的小囡格!”母親笑了,笑得幸福而且滿 足,白胖的臉上一片紅光。我才發覺母親其實很傳統。也就在那一剎那間,我 從她那光滑的額上看到她的老來。我想,母親大概真的老了,(雖然我喜歡老 了的母親)。但我又安慰自己,母親還不算太老,至少她還有一個永遠不長皺 紋的額。 是的,我确信我也會有一個永不長皺紋的額的。